沈遇竹着意以欢快的语调戏谑道：“你该换药了。若你的下属还不识趣退下，我一定径直闯进来，把那群唠唠叨叨的老家伙全都赶走。”这其实不尽然是玩笑话。
雒易微微一笑，懒散地抚弄着轮椅把手上的雕镂，看着沈遇竹取来药剂，跪在他身前为自己换药。看着沈遇竹褪去他的蔽膝和胫衣，娴熟细致地敷上温热的膏药以缓解伤痛。苍白而布满伤痕的双膝又显露出来。自在他身边以来，沈遇竹总是这样事必躬亲，无微不至地料理着他的伤疮，做尽了仆役媵妾所为之事。
雒易垂着眼睛望着，道：“总和你说，这种事，交给专职的医工便是了。”
沈遇竹抬眼笑道：“为什么，我做得不好吗？”
“不，是因为你做得太好了。你的时间，不应该浪费在这样的琐屑小事上。”
沈遇竹为他换过药，仔细佩好衣物。伸臂抱着他的双膝，把脸枕在他的腿上，长长出了一口气。
“可是雒易，一天十二个时辰，你都是统辖三军、日理万机的大将军……”
他扬起脸，漆黑的眼睛静静望着他，轻声道：“唯独在每天这个短暂的间隙，你是属于我。”
雒易心中一震，忍不住伸出手，轻轻抚着他的脸颊。顿了顿，道：“我未时还有个军务会议，趁着时候没到，你与我四处走走罢。”
沈遇竹展颜一笑，站起身来，推动着轮椅往帐外走去。
帐外霪雨初歇，草木洗翠，空气中散发着清新的泥土芬芳。他们慢慢走过校场，看到年轻人士卒正彼此呼喝着追逐格斗，角抵戏耍。沈遇竹在身侧道：“近日来士气不高，冯搴商量着举办小型的比试，一方面甄选人才，一方面也借机鼓舞斗志，激发士气……”
雒易“唔”了一声，虽未明言，却也看得出颇为赞同。他长久地凝视着自在奔跑追逐的年轻士卒们，双手不自觉攥紧了自己的双膝。
沈遇竹心内忽然一阵钻痛。别过脸去，强自压抑下胸间骤然奔流的疼惜之情，心中却暗自下了决心。
他们走走停停，说得不多，不多时便打发了这短暂相伴的时光。沈遇竹送雒易回帐，已有属官坐在案前静候。沈遇竹自然而然地伸臂抱起雒易，想要将他抱到主座之上，却冷不防被他一手按住。
沈遇竹抬起眼来，看见雒易眼中显而易见的抗拒之意。他是不希望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，还是顾忌不愿和沈遇竹显得太过亲密？一时间，雒易自己心内也难以辨清。却见沈遇竹怔愣了半晌，惘然地垂下眼睛，轻轻道了一句歉，默默退了出去。
他轻蹙眉头望着沈遇竹的背影。身畔的贴身属官清咳一声，似乎要劝解一句，却在雒易警惕的眼神飘过来之后，明智地闭上了嘴。
商议军务的主帐之中，牛油大烛照映出沙盘上山峦曲折，林蔽幽深，却照不出雒易心中深沉丘壑。他侧过脸听罢偏将的汇报，微笑道：“依郭校尉所言，我军的军粮只能支撑十日了？”
校尉低声道：“不错，这还是在继续小斛分发的前提下……”
“十日绰绰有余。”雒易冷静自若，伸指点了点敌方城寨后一条驿道：“我已然接到信报，三日后，敌军将会运送辎重粮草经过开蒙城。”
手下恍然道：“将军打算劫持敌军的粮草？”
雒易道：“我们可以先如往常一般，派兵在敌营前叫嚣滋扰、引蛇出洞；另一面率领轻骑突袭开蒙城，即便无法将粮草收为己用，也能纵火焚尽敌军的粮仓……”
他有条不紊侃侃道来，听得诸将连连点头，一人已然喜动颜色，道：“此举可行！须知敌军浩荡百万之众，又深入我国境内，一旦粮仓被毁，粮草短缺只会比我们更严峻——到时看看，是谁先沉不住气！”
另有一人较为持重，道：“然而，敌军向来诡计多端，万一识破了我们这‘调虎离山’之计……？”
“诸将不必忧心。敌军之中亦有我们的人作为内应。”雒易微微一笑，“何况，我军还有一个令这只‘虎’不得不出动的诱饵——”
他环视诸将，一字一句道：“我将亲自披挂上阵，领军突袭。”
“还请将军三思！”
厅堂之内，三两跟随雒易已久的心腹僚属一并来此轮番陈情，雒易却始终不为所动，众人忍不住纷纷稽首于案前，哀恳道：“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秋，全靠将军独木擎天、苦苦撑持。万一将军也……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！”
雒易淡淡道：“正是因为如今是存亡之秋，才需要兵行险招、出奇制胜。此番布置有必然之理、有可胜之机，绝非我一时心血来潮。种种机宜，我已经和你们说尽了。”他自书简上抬起眼来，冷冷道：“谁再百般阻挠，便是阵前动摇军心，一律以军法处置。”
他的语气不疾不徐，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森然。僚属怔忪失色，齐齐噤声，正自不知所措的时候，却听堂外有人笑道：“好！雒将军治军俨然，真无愧于一代名将。”
众人回首一望，却见一个青衫缓带的年轻人走了进来。已有人认出了这是毫无功名、却一贯在营中自由来去的沈遇竹。却见他昂然推门直入，穿过一众跪拜的武官，撩起下摆施施然在雒易身前坐下，以满不在乎的轻佻微笑道：“我也有一番陈腔滥调要进辞与将军。既然要被军法处置，敢问将军预备先从哪儿下刀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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